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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一、

 

少年躺在床上,向著天花板拋接親手製作的南瓜鬼面具,他臉上有些無趣,又帶點無奈。

就在方才,少年又收到一位朋友因故無法參加萬聖節晚會的不幸訊息。

如此算下來,還能夠前來參加晚會的人,僅剩下那位少女了。

想到這點,少年心中的無奈與氣憤顯然平緩許多,卻依然沒有笑容。

接住從天降下,可能已無用武之地的南瓜鬼面具,他伸長貼緊枕頭的脖子,往床頭櫃上的團體合照望去。

殘留在相片裡的景色,晴空萬里,白雲飄然,這是在台中洲際球場所留下的難忘回憶。

每當少年闔眼,當時球場一切都將重現,歷歷在目。

九局下半,一、三壘有人,一出局,少年所隸屬的少棒隊伍僅以一分領先最具冠軍相的種子隊伍。敵隊隨時都可能一棒將比數追平,甚至結束比賽。但,這還不是最糟糕的。

現在走上打擊區的打者是場場雙響炮的第四棒重炮手,身為主力投手的少年,根本無力對抗這名強打者。

少年連投十三顆球都被擊成界外球後,盤據全身的疲憊與壓力已讓他置身在絕望之中。

不可能,我解決不了這名打者。他心想,比賽結束了。

相較於少年的頹喪,氣焰逼人的強打者已然習慣少年的球路,他還舉高球棒直指藍天,驕傲地昭告天下,下球將會擊出全壘打,為少年殘破不堪的心靈丟下最後一根稻草。

少年心一緊,源源不絕的畏懼竄入心頭,直達纖弱的指尖。他逃避性地環顧周遭各個神情緊繃的夥伴,最後轉頭看向休息區中,那位緊張到面色蒼白的少女。

少女意識到少年的目光,遂是解開十指交纏的祈禱,模仿起主審宣示三振的拉弓動作。

見此,少年內心為之振奮。

他將全身所剩無幾的力量貫注到圓球上,咬緊牙根,揮動手臂,一顆球路刁鑽的曲球,劃出完美圓弧直向勝利奔去。

豈料,少年卻挨了記當頭棒喝;對方居然早料到他會投出曲球。

強打者傾力一擊,打凹圓球,啪!聲,連著斷棒凶狠地直擊少年細嫩的臉龐。

OUT!」主審吶喊。

誰都未能料見,強襲球竟會直接飛入少年反射性舉起的左手手套,造成二人出局。

然而比賽仍未結束。

抓凖投手心有餘悸,還未回神的機會,三壘跑者拔腿狂奔。

經捕手提醒,少年總算驚醒,注意到正要回到本壘的跑者。

別以為偷跑就能得勝。他心想,這場比賽我們贏了!

少年把球回傳給捕手的途中,左腳一個踉蹌,整個人半跪在投手丘上。劇烈疼痛激竄過後腦,腦袋頓時發麻。眾人這才注意到方才的斷棒早把少年的左膝擊碎。別提投球,少年現在連站立都辦不到了。

敵隊教練就是知道這點,才下令要三壘跑者回到本壘。

沒守下這分,比賽依舊逃不過敗北命運。

忍住足以暈倒的痛楚,少年冒著冷汗拼上老命,往本壘傳球──這張合照,就是那場比賽後拍下的。

一字排開的人牆裡,光榮負傷的少年躺坐在正中央,給予勇氣的少女則站在他身後,每個人都笑得開懷。

見相片中的兩人如此貼近,少年不禁莞爾一笑,後又面色凝重,沮喪起來。

少年逃開甜美回憶,轉而望往書桌上被刀痕爬滿身的棒球手套;那是父親送給他的勝利獎品,亦是少年的洩憤工具。

「算了,反正我就是沒有天分。棒球什麼的,我以後再也不碰啦!」扔下這句氣憤,他再度拋接起南瓜鬼面具,「真是怪了,蕊織怎麼還沒來呢?」

此時,門外傳來少年母親的呼喊:

「有人找你!」

少年興奮地躍下床,腳步一拐一拐地走往房門。

 


二、

 

推開木門,少女面前倏然出現拉拔自己長大的年邁祖母,她似乎已在門口站上一段時間的模樣。

比起往常平順沉穩的語氣,祖母今天談起話來多了一絲心疼:

「一定得今天出去嗎?」

少女拉動腰間上龐大的背包,像在對祖母展示決心般。

「嗯,要是今天沒出去的話,很難再有機會拿到祖母愛吃的糖。再說,我年紀也不小了,是該時候凖備凖備了。」

祖母聽完少女的堅決,突然老淚縱橫,抽噎說道:

「也是、也是。是時候該替妳找個英俊挺拔的好老公。」

「等、等等!祖母。」少女面紅耳赤,字句盡是害臊慌張,「我才不是在說這個。什麼老公的,頭殼壞掉才會在萬聖節找老公咧!我是指出外獨居的事情啦!」

「喔──原來妳是想為獨居的事作凖備。的確、的確,也是時候了。」

祖母邊說,邊點頭如搗蒜。沒一會兒,她停頓下來,厚重眉間若有所思的曲折起。

「真的不是去找老公?」祖母歪頭再問。

「祖母──!」少女求饒般呼喊著。

「好、好。祖母知道了。妳在這先等等,我這就去拿妳的成年禮飾物。」

「咦?這樣好嗎?我還沒通過成年禮的測驗耶?」

「沒關係,沒關係。妳不光替我打點生活起居,還不辭辛苦到處幫助別人,大家早認為妳是個成熟穩重的大人了。成年禮的測驗不過是個形式。等我喔,這就去拿成年禮飾物。」

體態佝僂的祖母一個轉身,便停駐不前。彷彿又在思慮什麼。

「祖母,妳怎麼了?」

「剛才我站太久,腳麻了。正在想說是該坐下來休息,還是站著歇會兒就好」

果然是這樣。少女苦笑心想。

「這樣好了。飾品我去拿,祖母妳到我的房間坐著休息。」

「但是,依據傳統應該是由我來拿才對……。」

「沒關係啦,既然祖母都說成年禮的測驗只是形式,還用在乎誰去拿飾品呢?」

放下背包,少女牽起祖母的手,小心謹慎的把她帶到椅子上,並遞了件毛毯給她,以防祖母受寒。

離開房間沒花半刻,少女雀躍難平地抱著從祖母床底下拿出來的木箱,回到房間裡,轉交給祖母。

祖母解開鎖頭,自木箱中取起兩耳鑲上斗大琥珀的半月型髮飾。

「好大顆的琥珀,這真的是要送給我的嗎?」少女難掩心中興奮,雪亮眼裡閃耀的全是歡喜。

「琥珀?喔──妳是指耳旁的聽覺增幅器。」祖母一臉懷念,輕撫兩耳半圓的琥珀,「這東西是代代相傳的寶物。雖然現在是琥珀的顏色,不過以前可是妳最喜歡的白色喔。」

「所以──這東西從來都不曾洗過?」

「對呀,因為是代代相傳的寶物。」

後仰身子,少女表情瞬間變色,由喜化惡。恍若見著她最討厭的鹽巴。

 

漫天飛舞灑落的彩帶、花瓣,為歡騰氛圍漾起色彩繽紛的雲朵,少女便在眾人的環視與祝福下,凖備啟程。

「記得。」祖母拉起少女修長靈巧的小手,再度叮嚀,「如果找到中意的老公,記得要帶回家讓我看看。」

「祖母!真是的──」

少女的害臊反應激起群眾的歡笑。

原本頭戴一脈相傳的髮飾,就已夠讓少女頭皮發麻。這下經過祖母的小叮嚀後,少女更是渾身發癢,羞紅得不行。

遂是,少女踏上不給糖就搗蛋的萬聖節旅途。

 


三、

 

凶狠甩上電話,少年便將親手製作的南瓜鬼面具塞入一旁的垃圾桶。這看起來萬分可笑的幼稚東西,已經沒有任何用處了。

「妳看夠了吧?」憤憤不平的少年斜眼輕視身後,笑容滿面的母親,「拜託妳別老是像個傻子站在我背後笑。也對,看到我的萬聖節晚會辦不成,妳的確應該感到很高興!」

莫名遭受兒子遷怒的母親眉間緊簇成一團,神色哀愁,唯獨嘴角的微笑依舊沒有改變。

「你不也知道,媽的笑容是天生的。不是說改就改得掉。」落寞低頭,母親無趣地抓捏起自己的臉頰,想把人見人愛的甜笑捏碎般。

「聽妳在鬼扯淡!其實妳笑到肚子很痛對不對,要不要我拿胃藥給妳吃,好盡一下孝道啊!」

「媽真的沒那個意思。」

「夠了!反正我就是半吊子,做什麼都不行,讀書贏不了大哥,運動也玩不贏小妹。所以妳跟爸永遠只會稱讚他們兩個!」

語畢,少年頭也不回地走向自己的房間。他兩顆緊握的拳頭塞在口袋,想藉此禁錮住他們。因為他不知道什麼時候,自己的理智線會斷裂,將周遭的傢俱全都捲入暴怒的龍捲風裡,讓他們落得丟進垃圾車的狼狽下場。

「今天是你爸爸的退休球賽,你不跟我們一起去嗎?」遠方傳來孱弱的語聲,少年母親問得膽顫心驚。

「妳牽著那兩個寶貝兒女的手,快快樂樂的去吧!別再來煩我!」

嗙!聲,少年將自己緊閉在房間裡,並快步往前抓起床鋪上的棉被,重重砸向房間一隅。

攤軟的棉像團濃稠的憤怒,盤踞在角落,揮之不去。

為此,少年咬緊牙根,拭去那最想讓母親看見的求助淚珠。

熱愛棒球的他,為了一勝,葬送掉整個棒球人生。

失去左膝蓋骨的少年,已然不知未來處在何方。

因怒火而口乾如燥的他,想吃顆應景的糖果潤滑喉嚨。

走向書桌,少年赫然發現到盛裝南瓜糖的盤子旁,居然有隻小螞蟻在挪動糖果碎屑。仔細一瞧,這隻螞蟻全身潔白,應該有的生物特徵全都沒有,反到更像個人,一個身穿端莊禮服的迷你公主。

縮回預備壓下的大姆指,少年轉而觀察起這隻螞蟻大小的俏麗公主。

公主在用南瓜糖碎屑把腰後背包裝滿後,似乎還不滿意,左顧右盼,企圖找尋更多的南瓜糖碎屑。

見此景,少年玩心一起,便拿了顆南瓜糖放在迷你公主所在的遠方。

研究報告不是說,螞蟻能夠搬起比自己重上好幾倍的物品嗎?我來試看看。

少年吸口氣,對凖迷你公主,嘟嘴。

四、

 

一陣天旋地轉,少女被驟起的狂風把玩在掌心中,東翻西轉,前滾後跌,狼狽不堪地重重摔在地面,幾乎快去掉半條命。

她辛苦收集的橘色糖塊跟被暴風肆虐過的長長秀髮一樣,四散零落,亂成一團。

少女撐起搖晃迷茫的慘白意識,猛地發現身前竟有顆張牙舞爪的惡獸巨頭,用發狠的兩眼直直盯著自己。嚇得她急忙抽出腰後背包上的兩根螺絲釘,凖備抵死捍衛自己的生命,什麼害怕的情緒都早被求生意志嚇跑了。

然而,隨時間秒秒走過,眼下的洪水猛獸像顆石像,表情始終如一,也沒有其它富有威脅性的動作;少女這才鬆懈警戒。

謹慎靠近這只有顆頭的巨獸,少女頭戴的家傳頭飾忽然嗡嗡響起,是從兩顆半圓型的琥珀響起的。

這是糖果?少女心底有點疑惑。可是祖母的話從沒錯過。有聲音就有糖果。

於是,少女臉部湊近巨獸表皮,用她小巧鼻頭嗅了嗅。一層甜蜜旋即撲鼻,令少女的心花朵朵開,像隻蝴蝶醉倒在花圃般,不能自已。

原來這隻巨獸是祖母最愛吃的橘色糖塊,而且還是放大千倍的版本。

此刻,她不由得衷心感謝起剛剛括起她的怪風。

收起喜悅,少女左右踱步,思考要如何將這顆大糖果送回村莊。

即便能用攀爬峭壁的布條來圍住糖果,她也沒足夠的力氣拉動它。

縱使可以回去村莊討救兵,也不確定回來時糖果還在。最重要的是,她的自尊心並不允許這麼做。

正當少女苦思幾尋而未有結果時,堅固結實的平地開始激烈震動,大糖果彷彿自沈睡蘇醒的吃人魔神像,開始朝少女愰動不止的瘦弱身軀步步逼近。

接連退後幾步,少女一個不留神,跌得四腳朝天,這才明白為何大糖果突兀跳動的原因──天上有隻大手在推動著它,是巨人。

明瞭此點的少女,不發一語站起身,調頭回去撿取先前散落遍地的橘色糖塊,捨棄看得見、吃不到的甜美巨糖。

只可惜,天降的巨手並不打算放棄,他非旦阻擋在少女面前,更接二連三的推動少女一捏就死的柔弱軀體,企圖控制她的行進方向,逼迫她回到巨糖身邊。

對此,少女忍無可忍,憤恨地迅速抽出背包上的螺絲釘,直往遮天蔽日的龐大手指刺入;一襲白裝瞬間濺紅,巨手更在眨眼間颳起強烈旋風,乘風消逝。

向天望去,斗大若日的兩顆瞳孔充斥畏懼與不解,直盯少女。

少女所處的白蟻族中,有條戒律是絕對得遵守──遇到巨人族,要速速回避。可是,今天乖巧的少女不光只是違背,甚至還用凶惡的語氣反擊回去:

「戲弄我很有趣嗎!別自以為是巨人族就可以玩弄別人!」

語畢,少女就地盤坐,一副要殺要剮隨便你的神態。

想當然爾,這話是不可能傳進巨人的耳中。

隔段時分,少女再度看向巨人。她在他眼裡明瞭,巨人沒有報復的念頭,也可改口說他已妥協並在反思什麼。

自此之後,巨人成了背景,再也沒有具有侵略性的舉動。

重新收齊橘色糖塊,凖備回去村莊的少女,心中對巨糖仍然念念不忘。倘若這顆巨糖有辦法運回村莊,除了能夠帶給村莊更大的繁榮,對往後她獨居生活、另建新村莊的過程也大有幫助。

少女深知靠蠻力是不夠的。她巡視四周,試圖找出能夠助她一臂之力的工具。有那麼一個東西讓少女靈光一閃。

想到搬運辦法的少女,到處奔波,費盡工夫把巨人手中變化萬千的工具集中到一處,並依照同等間隔鋪陳在巨糖面前,形成一道鏤空的橋;少女再利用槓桿原理,將巨糖一角奮力推上橋面。

白布圍住巨糖,少女傾力一拉。

巨糖腳下的圓木──2B鉛筆、原子筆又或是色筆──緩緩轉動起來,把貨物推往前方;這番做法就跟古埃及人建造金字塔,搬運岩石的方式如出一轍。

成功啦!少女眉飛色舞,在內心吶喊。

曾幾何時,待少女再度意識到化為背景的巨人時,他手戴傷痕累累的手套離開房間。

巨人眼裡盡是不可推移的堅定,像是得道的修行者,滿溢光明──小螞蟻都敢力抗大數百倍的巨人,我有什麼資格逃避?

 


五、

 

十幾年後,從一件小事身上受到啟迪的少年,在克服傷勢帶來的挫折,重新步上棒球之路後,他成為職棒裡傳奇的一頁──浴火重生的三冠王。

已成父親的少年在那張老舊的書桌上,放置一顆南瓜糖,就如往年一樣。

「爸爸,你為什麼老是喜歡在我書桌上放糖果。媽媽說會長螞蟻,不能這樣做。」

「今天是十月三十一號,媽媽會諒解的。」

「欸──為什麼?」

「因為我想報答恩人。」

「誰呀?」

「你聽好喔,以前爸爸啊──」

 

今夜,又有一位少女發現金碧輝煌的寶藏。

「真的有耶!這就是曾曾曾曾祖母說的巨糖!太棒了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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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雜音十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