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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迴避家中的過度紛擾及掃去心中堆積過久的鬱悶為目的,早晨我帶個側背包便隻身一人搭著陌生路線的公車,走過從未看過的風景,來到山腳下的一座村莊裡。

這一整天中,我走遍這座村莊的每一條小巷,所到之處都只能看見年邁的老人跟年齡不到上學年紀的小孩,村裡沒有半個年輕人也沒有任何一個青壯年人。這種情景跟我小時候長大的村莊一模一樣,綠意盎然,景色幽雅,卻毫無觀光價值,淪為育兒所的村莊。

黃昏時刻,廢棄房舍的水泥圍籬旁嚴重腐蝕的木製電線桿靜默地佇立。隨意掛在電線桿上的鎢絲電燈泡,發出電火打結的霹咱聲響數下後,有別於夕陽活潑的亮澄金耀,一道死沉暗淡詭譎的深遂橘光籠罩在我身上,宛若雨中阿嬤撐傘與我漫步在回家路途般,沉悶死寂。

望著手中反光的琥珀色玻璃罐,若是把裡頭裝著的藥全都吃下,不死也難,只是怕如果沒死成的話,恐怕得要洗腎一輩子。

白痴才會想要走上因服藥過量致死的路。

舉臂打算將玻璃罐丟入廢棄房舍裡的我,被一位女孩叫住。

「大哥哥,如果你不想要那瓶子的話,能不能給我?」

女孩臉蛋圓潤,杏眼圓亮,笑容可掬,留著長可及地的兩條三股麻花辮子。

年齡約莫五、六歲。

她用小狗渴望食物,單純、惹人憐愛的表情,凝視我。

反正,留這瓶子也沒用,就給她了。

「謝謝你,大哥哥!」

向我深深躹躬後,女孩便把瓶子放入她身旁小型推車上,堆高的袋子其中一個。此刻,我才明白,推車上堆成一座小山丘的各個袋子都是分門別類,仔細分類好的資源回收物。這種在路旁收集他人不要的垃圾或紙板,進行分類整理後,再賣到回收場的工作,雖然利潤要看當時回收的賣價決定,不過對生活需求不高的老人們來說,也是足夠的。但,這是我初次見到小女孩在進行這工作。

女孩看我一眼,露出缺少幾顆牙的笑容,是能引人共鳴,發自內心一同發笑的溫和笑容。

「拜拜,大哥哥。再晚一點,這裡就沒有出去的公車了喔。」

她拉起推車,神態自若地離開。真不曉得,她小小的身軀裡,怎麼會有足夠力量拉動那台看起來就很重的推車。

經她的提醒,我這才想起最末班公車的發車時間;只剩下不到十分鐘。

家裡,還在吵吧……

萬分不想回去的我,在現實嚴峻阻礙及壓迫下,更顯得只是位軟弱無力、無縛雞之力的死小鬼,只能任憑狂風暴雨在我身上肆虐。

就算無奈,我還是得「回家」。

忽然,傳來一陣雜亂響聲。

女孩推車上資源回收物散落一地,她則跌坐在夕陽落輝鋪展成一片金黃的柏油路上。

趕忙跑了過去,我直問:

「沒事吧!」

淋沫在夕陽麥穗般清澄光耀下,女孩宛若某國高貴公主,淡雅輕幽。

有別於同年齡的小孩,女孩仍是溫暖一笑,什麼事也沒有。起身拍拍屁股,兩條麻花辮左右快樂舞動。女孩用熟練的動作,將完全混在一塊的資源回收物,迅速無誤地再次進行分類。

到底有多成熟?

又是怎樣的環境逼迫她得要如此成熟?

眼前這名女孩,給了我這個深刻的疑問。

「大哥哥,你的腳借我過一下,好嗎?」

我想得出神,沒注意到腳已擋住女孩流暢的撿拾動作。

「抱歉!」

「謝謝。大哥哥,你再不走,時間真的來不及了喔!最後一班公車。」

女孩撿拾的動作流暢迅速,可是,散落在路上的資源回收物品數量實在太多,她自己獨自撿可能要花上一個小時。

「我幫妳吧!」

蹲下來,我便開始以自己從學校學來的分類法,幫助女孩收拾整理。

我的舉動,似乎讓女孩頗吃驚,她足足呆了幾秒才開口:

「謝謝!我沒想到都市來的人,會肯幫我。不過,我家很窮,最多只能請你喝水喔!」

「幫妳是我出於自願,不求妳回報。人們常曰:『為善最樂』嘛!」

低頭,我慶幸現在是黃昏時分。要不然,滿臉通紅的我,絕對會被發現我在說謊。會想幫她,全是出自於我想「贖罪」──沒有想到要去幫助她的「罪」。假若今天我的腳沒有去擋到她,我大概就只會呆呆地佇立在原地,像那隻木製老舊電線桿一樣,袖手旁觀。

兩人合力撿,速度稍有提昇,然而,還是花費掉將近半個小時。

靛藍薄幕悄悄刷滿整片夜空,寒星涼風也在世界靜默出没,孤鳥啼獨犬嚎此起彼落不絕於耳,我第一次在外過夜竟是如此靜穆。

幫忙女孩收拾完滿地資源回收物,我與她一同拉著推車,走過昏暗巷道,穿過無數電線桿。剎那間,我甚至認為自己是位剛從菜市場忙完,凖備回家卸下疲憊的菜販。

十來分逝去,我站在女孩家面前,張大口,毫不掩飾地流露出,內心讓眼前建物破舊狀態所震撼的巨大驚訝。

支撐房舍的是被時間殘忍侵蝕,遠比先前的木製電線桿還要殘破不堪的木柱。保護房舍的是讓風與雨吸走生命光彩,已完全生鏽成了一片死寂色的鐵紅色鐵皮。

這種家,不、不對,是廢墟能住人?

「水!就算哥哥跟我回到家,也只有水喔!我是說真的!」女孩說話像隻鸚鵡,不斷重覆強調。

來自廢墟的水,能喝嗎!

我想拒絕女孩,卻只見她踏著輕快腳步,跑進廢墟,拿出水桶;我必須強調,還好水桶裡頭是空的。

「等我一下!大哥哥,你可以到我家裡坐一下,跟我奶奶聊聊天!」

要進去廢墟?開玩笑的吧!

「不用了,我在外頭等妳的水就可以了。」

「不──行──!這樣我連水都不打給你喝了!」女孩咬牙,一臉憤恨,手晃水桶,暴跳如雷。

說得我好像非要喝到她打的水,才會主動幫她。

在無奈與緊張的拉扯中,我步入廢墟,裡頭燈光昏沉,四處塞滿雜物,坪數不出六坪,連我家廁所都比這廣闊。

「蕊織?」老人聲音,若月夜下奏起柳琴,澄澈又蘊涵無法脫口的惆張,與阿嬤留在我腦海印象相差無幾,「外頭的客人,妳請他請來了沒呀?」

「我進來了。您孫女去裝水,暫時不在這。」我說。

「年輕人……你幾歲呢?」

「十三歲。」

談話途中,我左顧右盼,望能找出隱身在滿屋子雜物的老婆婆,然而屋中的昏暗不得不讓我放棄,實在是太暗了。

「才十三歲,在外別遛達太久,快點回家去,不怕被別人佔走?」

老人家有時說的話,本來就會讓年輕一輩聽不懂,總要經過一番思考才能明白話中的意義。不過,這位婆婆說的,我真的想不透她在說些什麼。

家就是家,怎麼會被人佔走呢?

「婆婆,這村裡最後一班公車已經開走了。我想走,也走不了。」

「大哥哥,我打水回來了!」女孩提著滿滿一桶水,走進來,見屋裡暗,埋怨著說:「奶奶,有客人來,怎麼不開燈呢?」

「蕊織,妳忘了奶奶活動不方便嗎。」

「沒忘──只是奶奶老坐在椅子上,不活動活動,身體會好不起來。」

婆婆聽了,輕笑兩聲。

「等等喔,大哥哥,我這就開燈。」

噠一聲,鎢絲燈獨有的溫和暗橘燈光,充斥在這形同廢墟雑亂無比的房裡。

再次巡視一番,凖備找出婆婆位置的我,突愣一會兒。不是因為婆婆的身形,也不是因為婆婆的容貌,而是因為她至始至終,一直坐在我面前,我卻感受不到她。

婆婆似乎看透我的心,緩道:「終於找到我了?」

我這才回神,向她打個遲來的招呼。

「大哥哥,來紙杯!」

蕊織遞條不知何時拿出的紙杯給我;用來封裝維持整潔的外包裝還完好無缺。

「通常看到我們家後的人,都怕得不敢喝水,這個給大哥哥你用,這樣你就不怕我們家的水了吧!」

我被說中心頭顧慮的事,也只能苦笑。

也不知道是整天沒吃飯的緣故,我竟然連塑膠外包裝也拆不開,更誇張的是左手腕還因施力過度,整個酸痛起來。

「怎麼了嗎?打不開嗎?」

「有點……」我說。

「年輕人等等,我拿剪刀給你。」

「不用勞煩了,婆婆。我自己有帶美工刀出來。」

翻翻側包。

咦?

不見了?

「蕊織來,這剪刀給那位年輕人吧。」

「不好意思。」接過剪刀,我嘴中嘀咕著:「奇怪,我記得很清楚,明明就有放到側包裡……」

費盡工夫,自水桶裡取杯水,乾淨無異,但礙於心裡仍存在的疙痞,我不太敢喝。

嚥下口水,閉緊雙眼,不情願地將這杯水,一飲而盡。

「這水……」

「怎樣!怎樣!」蕊織滿心期待地雀躍。

「好喝,我是第一次喝到這麼清涼又柔順的水。」

「那再喝吧!我替大哥哥裝了滿滿一桶喔!」蕊織一貫溫柔的笑容。

順她的意,我彎腰打算再裝一杯。

猛然間,天旋地轉,頭昏腦脹,身體仿佛快被撕裂開。這生不如死的痛苦比落入地獄,上刀山下油鍋所受的痛苦還要強烈上百、上千萬倍。

讓痛苦纏身而倒地的我,隱約聽見蕊織受驚嚇而哭泣的抽噎聲及婆婆……不慌不忙平穩的話聲。

「蕊織,妳快去拿香來。」

這句話後,我便失去了意識。

醒來時,我身邊充斥檀香味,就是燒香的味道。

坐起身子,頭仍有點沉重,有種腦子被人灌鉛的感覺……

「年輕人,你好點了吧。」婆婆問著。

「嗯……好點了。」

看樣子,我並沒有昏眩多久時間。因為,我還在原來倒地的位置子上,而婆婆也坐在原位,完全不看我一眼……

「婆婆,妳的眼睛難不成?」

「蕊織去採些薄荷,人不在這。有些話就趁現在說吧,年輕人想來你剛走不久,沒能回想起離開時的原因及情境。」

「妳又在說些什麼莫名其妙的話,婆婆?」

不理會我的發問,婆婆自個兒說自己的話,把我當成了空氣。

「我是鬼,早在二十年前,蕊織出生前,就已經死了。」

「妳是鬼?那我怎麼能看得見妳,難不成我有陰陽眼。」

「我不孝的兒子媳婦竟不顧上天的懲罰,將出生未滿月的蕊織丟在老家,任她自生自滅。天上看我疼惜自己的孫女,法外開恩,讓我得以回到人間,好拉拔蕊織長大。」

一直被當空氣看待,讓我控制不住情緒,下意識地拉高音量,嘶喊:

「鬼養人?越說越扯!婆婆,妳到底在說什麼!」

「你的左腕,在流血喔。」

什麼鬼話。

這四個字在我看見左腕時,頓時又吞了回去。

血像噴泉般,不斷自左腕的傷痕中湧現。

「婆婆,快救我呀!繃帶、碘酒、針、線什麼都好,快救我呀!不、打一一九比較快!」我這隻熱鍋上的螞蟻,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,只是把想得到的方法,雜亂無章地吐出嘴巴。

「你的左腕,根本就沒有流血。」

如果可以,我真想拿塊磚往腦袋一敲,好讓我從這場胡鬧的夢裡掙脫醒來。

我幾近情緒崩潰,哀怨說著:

「妳到底在說什麼呀──明明就流那麼多血,再不救我,就來不及了!」

血。

不見了。

左腕上,也沒有美工刀的割痕。

恍然大悟,如同劃破夜空,照亮大地的晨曦般,清澈明耀。

早上,我拿著裝滿繩子、美工刀及許多藥罐的側背包,坐上公車,隨便來到一座陌生的村莊,找尋沒人居住廢棄甚久的建築物,並在裡頭思考──要選擇什麼手段來終結我自己。

最後,我抉擇美工刀……

「我……已經自殺了……」

「抱歉,美惠。」婆婆竟叫出我阿嬤的名字!「妳的憨孫怎麼說都不聽,我只好玩點把戲,讓他自個兒想起。」

有股熟悉的味道懸浮在周圍,閉上眼,我更能明確感受到有雙帶有懷念溫暖的手正伏貼在臉頰。

衝動、感動、害怕、畏懼混雜過多的情感,使得一個簡單名詞已不是喉嚨能夠說出的。當我喊出時,是用全身的肌肉、神經及細胞奮力喊出的。

「阿嬤!」

十三年後,我仍時常望著自己的左腕,回憶那次生平唯一一次發生在我身上的奇蹟。若沒有阿嬤去推倒蕊織推車上的資源回收物,我也就不能回到自己的家裡──我自己的身體,也不能找到最愛的事情,更不會找到最愛的女人。話說那次還真危險,我還見到牛頭馬面凖備要把我的生命線剪斷。

雖然我的童年在父母長期爭吵中(吵到我長大,最後還是離婚,真不知道他們在想些什麼),渡過不是很平和的日子,暨悲傷又無力。但,事情總有大好大壞,只要自己能夠不放棄生命的希望,光明的日子鐵定會來臨的。

這就是我「再誕」的過程,相不相信是他人的自由。

不過,有件事一定能讓他人百口莫辯。

就是,今天出現了一條新聞。

 

十八歲資優生與屍相伴,長達十來年,至今仍相信奶奶最近才去世的。

 

蕊織,恭喜妳十八歲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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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雜音十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